胡愈之 原名學愚,上虞縣人,著名的社會活動家、作家、翻譯家、出版家,具有多方面卓著成就的學者。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新中國成立后,曾任《光明日報》總編輯。曾任新中國首任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署長、文化部副部長,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、全國政協(xié)副主席、民盟中央代主席。
1986年1月15日,胡愈之先生患氣管炎住院已經(jīng)半個月了。他的精神很好,上午還與鄰室的葉圣陶先生笑談,活到90歲,沒有什么不治之癥,已經(jīng)是人生的幸事了。沒想到第二天,胡先生突然病重,遽然離世。醫(yī)生說,是70多年的吸煙史造成的痼疾,是尼古丁要了他的命。這讓我想到鄒韜奮先生的一段回憶,那是在1932年,“中國民權保障同盟”開會,會上有兩個人吸紙煙,“他們都不用火柴,一根剛完,即有一根接上,繼續(xù)不斷地接下去”。他們正是魯迅與胡愈之先生。
一晃25年過去了。前些天有人對我說,聽說你在寫“新中國60年出版家”,胡愈之先生可是一號人物。我就想,為什么是“一號”?是因為他漫長而富于傳奇的革命經(jīng)歷?是因為他曾經(jīng)出任新中國第一任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署長?是因為他創(chuàng)刊《光明日報》和《新華月報》、主編《知識叢書》、出版農(nóng)歷《東方紅》首印150多萬冊?是因為他1952年反對濫禁書刊,為《新邏輯學》、《紅樓夢研究》、《魯濱遜漂流記》、《田徑訓練圖解》等圖書解禁?還是因為他親手為新中國建立了蘇聯(lián)式的計劃經(jīng)濟出版體制?
我覺得,這些還難以體現(xiàn)一位所謂“一號人物”的基本特質(zhì)。我寫出版人物,一直堅持一個理念:在出版官員與出版家之間,并無必然的遞進關系;職務性的例行公事,不足以反映一位出版大家的文化風貌。那么,胡愈之先生的基本特質(zhì)是什么呢?
上世紀初那一代出版人,大多與商務印書館相關,胡愈之先生也一樣。1914年在他18歲的時候,經(jīng)張元濟先生批準,他以練習生的身份進入商務印書館理化部。那時他的本名叫“胡學愚”。作為一個只有初中二年級學歷的青年,他能做什么呢?在6小時工作之余,他一頭鉆進商務編譯所的圖書館涵芬樓拼命讀書。在1915年~1918年間,他不但熟練掌握了英語、日語和世界語,還在《東方雜志》上發(fā)表160多篇著譯文章。1918年,他開始以“胡愈之”為筆名發(fā)表文章。據(jù)說他這樣做,意在表現(xiàn)對胡適先生“適之”的進化論觀點的不滿,而“愈之”就有了革命的意義。胡先生寫作既勤且快,僅在1923年,就在《東方雜志》發(fā)表60多篇關于國際問題的文章。
胡先生如此超人的才華源于何處呢?有人說,源于他的天賦。他三四歲開始識字,5歲即能吟詩對句,被譽為神童。后來經(jīng)常有人評價他“頭特大,有異秉”。與他同在商務印書館工作過的茅盾先生曾回憶說:“他身材矮小,頭特別大,臉長額寬……總拿著什么外國報刊,低頭疾走,不大跟別人招呼!1939年,鄒韜奮先生在《我們的胡主席》一文中也寫道,他有“諸葛亮”的綽號,“他的特征是腦袋特大”!邦^大”說的是腦容量大,它的潛臺詞是一個人“天賦的才智”,或曰天才。毋庸諱言,胡先生是一位天才式的人物,無論他做什么,一定會出類拔萃。
胡愈之先生之出版成就
先說辦報刊。胡先生似乎有這方面的天賦,據(jù)記載,他在讀小學時,就在家中編輯過《三日家報》和《家庭雜志》。在他70余年的出版生涯中,創(chuàng)辦或主編了許多報刊,有些報刊非常有名;而且他創(chuàng)辦報刊的數(shù)量之多,也排得上“中國之最”。從1920年他與人湊錢為家鄉(xiāng)辦《上虞聲》到1984年創(chuàng)辦《群言》,60多年有幾十種之多,其中包括1949年創(chuàng)辦《光明日報》和《新華月報》。
再說書籍出版。在這方面,胡先生也是一位奇才。1924年為紀念《東方雜志》創(chuàng)刊20周年,由胡先生主持編輯《東方文庫》,計82種,100冊。1933年~1935年間,由于鄒韜奮先生流亡在外,胡先生在生活書店主持編輯工作,出版圖書700多種,被鄒韜奮先生稱贊為我們的“諸葛亮”,有無限的“靈感”;被胡耐秋先生稱贊為生活書店的“總設計師”。另外,1926年胡先生還參與創(chuàng)辦了開明書店,為其制定經(jīng)營方針與出版計劃。他在法留學期間,抽空在巴黎學習精裝書的裝幀技術,寫信傳授給開明書店的同仁們,被章錫琛先生稱為“開明書店的參謀長”。
回顧胡愈之先生的出版業(yè)績,有3部書必須提及。一部是1937年10月,埃德加·斯諾《紅星照耀中國》在英國出版。當時斯諾先生在上海,他收到樣書后,送給胡先生。胡先生立即組織王廣青、林淡秋、章育武、吳景崧、胡仲持、許達、傅東華、邵宗漢、倪文宙、梅益和馮賓符11位譯者分頭翻譯,他本人也以“陳仲逸”為筆名參與其中。為了順利出版,胡先生把書名改為《西行漫記》。他還為此書專門成立一家出版社“復社”。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,就推出了新書。當時資金不足,杜月笙先生資助1000元,起了很大的作用。
另一部是1938年出版《魯迅全集》。這部書稿600萬字,由巴人、許廣平編輯,擬出版20卷。胡先生也把它放到復社出版。為此,他做了兩件重要的工作。一是請宋慶齡和國民黨元老蔡元培先生出面支持;蔡先生還題寫了書名,并且在序文中寫道:“最近時期,為舊文學殿軍的,有李越縵先生,為新文學開山的有周豫才先生即魯迅先生。”再一是組織陶行知、王紀元、巴金、茅盾、周恩來等人四處推介,書還未出,已實現(xiàn)認購百余部,預收款4萬余元,孫科、邵力子等國民黨人都認購了10套,保證了全集的出版。
還有一套重要的叢書,即《知識叢書》。那是在新中國成立后,胡先生編書之心不死。1961年,他召集包之靜、王益、王子野、陳翰伯、陳原、金燦然在四川飯店吃中飯,提出由幾家出版社聯(lián)合出版《知識叢書》的創(chuàng)意。計劃每年出五六百種,編委會中包括茅以升、竺可楨、華羅庚等,一共56人。當時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召開辦公會,專門研究《知識叢書》出版的事。時任副部長的周揚先生說,由胡愈之做主編,“這等于有出版界的‘佘太君’出來掛帥,太好了!焙壬H自請竺可楨先生寫《物候?qū)W》。叢書版式由范用先生設計,封面以藍、綠、黃、紅4種顏色分類。第一本是王力的《詩詞格律》,后來還有金開誠《詩經(jīng)》、楊伯峻《文言文法》、沈起煒《文天祥》、李儼《中國古代數(shù)學簡史》、林森木《英國古典政治經(jīng)濟學》和華羅庚《運籌學》等,一共出版30多種。時至“文革”,叢書出版戛然而止,這也成為胡先生一生編輯工作的絕唱。
胡愈之先生之著作影響
胡先生最有名的著作《莫斯科印象記》,創(chuàng)作于1931年。那時他從法國學習歸來,途經(jīng)蘇聯(lián)作7日參觀,歸國后撰寫此書,一年內(nèi)再版5次,引起巨大反響。魯迅先生曾寫道:“這一年遇到兩本不必用心戒備居然看完了的書,一是胡愈之先生的《莫斯科印象記》,一就是《蘇聯(lián)見聞錄》!蹦敲,胡先生在書中寫了什么呢?他說,不是一些觀念,或者一些主義。他寫的“最大的奇跡是人性的發(fā)見”,還有“那樣的制度填平了成人與孩子之間的鴻溝”。
應該說,在胡先生的一生中,他發(fā)表的報刊文章最有影響力,它們深刻地反映了胡先生天賦的才華與偉大的思想洞察力。比如,1915年他在《時事新報》發(fā)表《世界與世界和平》,成為“中國最早提倡世界語”的人(朱光潛語);1931年他在《東方雜志》發(fā)表著名文章《寇深矣!》,率先提出“全民族團結(jié)抗日”的主張;1937年他與夏衍先生在《救亡日報》頭版,首先喊出“主和者就是漢奸!”的口號,此后又在鄒韜奮先生主編的《抗戰(zhàn)》上發(fā)表《謹防疫病》,反對對日妥協(xié),引起毛澤東關于“反對投降主義”的著名論述,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。寫到這里,我就想,這種“開先河、發(fā)先聲”的英明論斷,一個人一生能做一件,就已經(jīng)不得了了;胡先生看似信手所為,落筆處石破天驚,實在稱得上一個時代的巨子。
胡愈之先生之傳奇人生
讀胡愈之先生,“傳奇”二字一直在我的腦海中轉(zhuǎn)動。作為一個革命家,他1933年就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,但一直是地下黨員,由黨中央直接領導,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。1936年馮雪峰先生受黨中央派遣,到上海首先見胡先生與魯迅先生,再去見夏衍先生。這還引起夏先生的誤會,說馮先生“先見黨外,后見黨內(nèi)”的做法是錯誤的。1948年,周恩來問胡先生:“你的(黨員)身份是公開的,還是秘密的?如果是秘密的,還是做民主黨派工作,如果公開了,就到新華社去!币虼撕壬狞h員身份一直沒有公開,直到1979年才解密!拔母铩逼陂g,馮雪峰先生還因為那段“誤解”遭到批斗,但當時胡馮二人為了保守黨的秘密,都沒有說明原因。
說到“傳奇”,還有一件值得記憶的事情。前一段時間,我對沈昌文先生說,我正在讀胡愈之。沈先生說,那你一定要看于友的《胡愈之傳》,其中有奧妙。我讀后果然發(fā)現(xiàn),其中“奇聞”不少。給我最大的震撼是,于友先生用大量歷史事實證明:胡愈之先生是一位偉大的政治預言家,或曰戰(zhàn)略家。比如,1948年在國共決戰(zhàn)的關頭,毛澤東公開預測,解放戰(zhàn)爭的最后勝利還有兩年。但胡先生分析,再有一年就足夠了。后來毛澤東接受了胡先生的觀點,調(diào)整了時間的判斷。為此,知情者李一氓先生曾著文《高明的預見》(1986),記述了這件事情。李先生還說,胡先生歷來善于分析形勢,1974年以后,他們經(jīng)常在一起做未來形勢的估計,胡先生的判斷與后來的現(xiàn)實大致相同。
但是,1949年以后,胡先生的文字幾乎都被“官樣文章”籠罩著,見不到昔日的鋒芒與靈感。有一篇寫于1959年的《回憶商務印書館》,其中對于王云五先生的評價,還充滿了怒氣。說王云五拿商務印書館的資本,投靠汪精衛(wèi);還說王云五沒有學問,在政治上是很壞的人,等等。這樣的情緒,讓人聯(lián)想到1932年胡先生主編《東方雜志》時,為編輯《新年的夢想》那篇大稿子,與王云五先生之間發(fā)生的不快,他也因此離開了工作近20年的商務印書館。但1978年此文重新發(fā)表時,胡先生寫了一段《后記》:“這是大約20年前我的談話記錄。這只能作為一種史料,作為商務印書館的歷史來看,有不少事實與觀點可能是不正確的。”確實,在1985年間,胡先生口述《我的回憶》,再談到王云五先生時,他的口氣已經(jīng)溫和了許多。
胡先生的晚年,或曰“文革”后,他天才的靈感又一次迸發(fā)了。1979年6月18日,他寫給孫啟孟先生一封信,提出在民主黨派搞“群言堂產(chǎn)銷合作社”的構(gòu)想,目的是:搞群言堂、不搞一言堂,搞經(jīng)濟自治體,搞股份制,云云。今天讀起胡愈之先生的設想,我們還會贊嘆:一位偉大的政治家,即使風燭殘年,他卓越的預判天才,依然靈光閃現(xiàn)。但是,他這一次的設想結(jié)果會怎樣呢?我們這些后來者,肅然佇立于胡愈之先生的墓前,目光中充滿了敬意和期盼。ㄖ袊侣劤霭鎴 2010年12月12日 俞曉群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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